为普通人,“所有的人”,研究住宅,这就是恢复人道的基础,人的尺度,需要的标准、功能的标准、情感的标准。就是这些!
这是最重要的,这就是一切。这是个高尚的时代,人们抛弃了豪华壮丽。
—— 勒·柯布西耶(Le Corbusier)
从古代希腊、罗马以来,欧洲建筑师著书立说的不算很少,尤其是文艺复兴以后这几百年里。不过,读了维特鲁威的《建筑十书》之后,曾经沧海难为水,其他的著作就没有多大味道了。只有法国神父劳吉埃,在18世纪启蒙运动高潮里,写了一些有新意的话,可惜借的是“返回自然去”那一股风,托古立论,也只能在建筑历史的长河中冒几朵水花而已。
2000年过去,从19世纪下半叶起,出现了一些全新的建筑思想,一场建筑理论的大革命开始酝酿了。到20世纪20年代初,石头缝里迸出了一个孙猴子,柯布西耶出版了《走向新建筑》,造了玉皇大帝的反。
这本书1923年初版,不到一年出了经过修订增补的第二版。到1927年埃切尔斯把它译成英文时,所据的已经是第十三版了。这位英译者在序里说:“当代的人,读了这本书,会觉得像做了一场噩梦。……我们用不着大惊小怪。一切构成我们现代文明的发明创造,都曾经引起同样的恐慌。”
柯布西耶在《走向新建筑》的“第二版序言”里写下了这么几句话:
“建筑成了时代的镜子。
现代的建筑关心住宅,为普通而平常的人关心普通而平常的住宅。它任凭宫殿倒塌。这是时代的一个标志。
为普通人,‘所有的人’,研究住宅,这就是恢复人道的基础,人的尺度,需要的标准、功能的标准、情感的标准。就是这些!这是最重要的,这就是一切。这是个高尚的时代,人们抛弃了豪华壮丽。”
整本书的精髓!就是它,使这本书成了划时代的著作。
建筑是一个大系统。它包含许多层次,从纪念碑、陵墓、宫殿、庙宇一直到平民住宅,甚至牛棚、鸡舍。在每个层次里,建筑的元素,例如功能、经济、美观等等,都有着不同的关系、不同的地位。几千年来,没有一个建筑概念、理论和著作,能够涵盖差异如此之大的所有层次。
大约从奴隶制社会建立时开始吧,也就是从宫殿、陵墓、庙宇之类的出现开始,每个时代最好的材料、最杰出的工匠、最先进的技术,都毫无例外地用在那些为少数统治者服务的建筑物上,为他们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为他们生前的“伟大”和死后的“万岁”,几千年的建筑史,无非是宫殿、庙宇等等的历史。建筑师们给帝王将相工作,他们的视野里哪里有平民的住宅?
因此,几千年来的建筑概念、理论和著作,反映的主要都是那些最高层次的建筑物。“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建筑是艺术,它必须豪华壮丽,谁说不是呢?就连民主制度相当彻底的古希腊共和城邦里,占主导地位的建筑也是庙宇;欧洲中世纪的城市公社,独立斗争的纪念碑也是主教堂。17世纪之后法国的古典主义的学院,又进一步把建筑学锤炼成纯粹贵族气的观念和教条。建筑是艺术之首,在象牙塔的顶点,无比高贵。
石破天惊,柯布西耶要把为普通而平常的人建造普通而平常的住宅当作建筑学的基本层次了,要把建筑的观念和理论,它的全部价值观,建立在这个层次上了。《走向新建筑》为这个目的而写,它的所有论证都是住宅,为普通而平常的人建造的大批量生产的住宅。
这是革命,建筑观念的一场大革命。
革命不是柯布西耶一个人干起来的,不过,他给予这场革命最鲜明的自觉意识和比较完备的理论体系。弗兰普顿(K.Frampton)在《现代建筑史》(1980)中把柯布西耶称为20世纪现代建筑的“种子和主角”,这应该是原因之一。
观念的革命,反映着现实中的革命。
《走向新建筑》的结尾一章叫作“建筑或革命”。柯布西耶说:
“在工业的所有领域里,人们都提出了一些新问题,也创造了解决它们的整套工具。如果我们把这事实跟过去对照一下,这就是革命。在房屋建造业中,人们开始大批生产构件;根据新的经济需要,人们创造了细部构件和整体构件;在细部和整体上都做出了决定性的成就。如果我们把这事实跟过去对照一下,这就是企业的方法上和规模上的革命。
过去的建筑史,经过多少个世纪,只在构造做法和装饰上缓慢地演变。近50年来,钢铁和水泥取得了成果,它们是结构的巨大力量的标志,是打破了常规惯例的一种建筑的标志。如果我们面对过去昂然挺立,我们会有把握地说,那些‘风格’对我们已不复存在,一个当代的风格正在形成;这就是革命。”
19世纪中叶以来,新技术、新材料、新形式主要在图书馆、展览馆、火车站、大商场之类需要大空间的建筑物里使用,以适应它们的特殊要求。这些特殊要求和适应它们的手段,点燃了建筑革命的星星之火。
但是这些建筑物在建筑的大系统中处于比较高的层次,这个层次里,美观这个元素占的比重很大,要的是雄伟壮丽,向来是学院派的禁地,传统力量特别顽固。
所以,虽然建筑革命从这儿开始,却很难巩固阵地,扩大战果。在欧洲来说,一直到20世纪30—40年代,传统势力在这个层次的建筑里还绞杀过早期的现代建筑。在我们这儿,不久之前,假古董建筑刚刚庆祝过它的胜利,仿佛吞下了太上老君炼就的不死仙丹。
可是,住宅建筑,尤其是普通而平常的人们的普通而平常的住宅,这个特别广阔的层次,却是现代建筑的千里沃土。学院派在这儿的统治特别薄弱,大工业在这儿却大有用武之地。学院派要在它瞧不起的、包工头们干的领域里栽跟斗,直到被整个儿地赶出历史舞台。
柯布西耶比别人更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走向新建筑》的倒数第二章“成批生产的住宅”,有理论有实例,痛痛快快地把建筑老传统打得落花流水。这是全书最重要的一章,前面的11章,只不过给它蓄势而已。柯布西耶在这一章向企业家、建筑师和普通而平常的人提出要求:
“必须树立大批量生产的精神面貌,
建造大批量生产的住宅的精神面貌,
住进大批量生产的住宅的精神面貌,
喜爱大批量生产的住宅的精神面貌。”
一个个设计,证明大批量生产的住宅的优越性,它们比旧式住宅经济、实用、美观、合乎道德。这些住宅是“工具”,由这些住宅组成的城市,也应该是“工具”,“井井有条而不是杂乱无章的了”。
住宅是工具,或者,像“远洋轮船”那一章里说的,“住宅是住人的机器”。柯布西耶把话说到了底,说绝了。他的理论好彻底!他的建筑革命意识好坚定!这个彻底性和坚定性,是柯布西耶的影响大于当时其他一些现代建筑开拓者的原因之一。
圣伊利亚在1914年的《未来主义宣言》里曾经说过,建筑应该是居住的机器,但热情多于思考,这句话带着技术崇拜的味道。柯布西耶却给它做了科学的论证,所以,理所应当,他拥有这句划时代名言的首创权。
不过,为了使这句话有生命,使建筑革命在住宅这个层次里取得完全胜利,然后扩大到整个建筑领域,柯布西耶还必须回答这样一个问题:作为机器或者工具的住宅,它美吗?
这是任何一个建筑革新者都不能回避的问题。《走向新建筑》这本书从头到尾都在回答,尤其是前面的11章。
柯布西耶的回答是革命性的。
有许多人,在替新生事物辩护的时候,喜欢委曲求全,证明新事物并不违背旧的价值标准。这种论证,最后必定还是会束缚新事物的发展。柯布西耶可不来这一套。为了给现代建筑开路,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从根上推翻了旧的建筑审美观念,建立起现代建筑自己的审美观念,这就是“工程师的美学”。
工程师的美学讲的是建立在严格计算之上的数学和谐,它跟作为基本规律统治着整个宇宙的数学和谐是一致的。
任何东西,在人们心里引起了跟宇宙规律的共鸣时,它就是美的,所以经过工程师计算的东西就美。这本来是毕达哥拉斯的美学,柯布西耶巧妙地把它跟技术美、机器美联系起来。
扩而大之,他用了整整三章篇幅,热情洋溢地歌颂了远洋轮船的美、飞机的美和汽车的美。在20年代,它们都是科学、技术和大工业的尖端产品,正悄悄地但是不可抗拒地改变着人们的生活和观念。柯布西耶用它们的美来攻击传统的审美观念,提倡新的审美观念,锋利无比,而且叫人心情振奋。
柯布西耶最胆大、最出奇制胜的一步棋是把帕提农神庙纳入到机器美学里来。帕提农“是激动人心的机器”!制服了帕提农,那么,用机器美学来证明大批量工业化生产的住宅的美,还有什么困难呢?他可能有点儿简单化,有点儿片面性,过分急于打歼灭战,不过他说了些很能启发思想的话。
在现代建筑运动中,还有两句很有名的话,为新建筑的风格辩护。一句是卢斯的“装饰就是罪恶”,一句是密斯的“少就是多”。卢斯从经济上和人道上否定装饰,切中要害,但说文明进化必然排斥装饰,论证还不够有力,只说了些感情冲动的话。密斯的话太有技巧性,并且含糊不清,理论意义也不强。
而柯布西耶则比较严谨,从正面建立了现代建筑的美学,基本上是完整的。40年后,文丘里企图否定现代建筑的美学基础,代之以他主观随意得很的新理论,但是,他站在认识的低水平上,力不从心。
柯布西耶自己是纯净主义的画家兼雕塑家。《走向新建筑》本来是先分篇发表在他主编的纯净主义刊物《新精神》上的。但在这本书里,柯布西耶没有片言只语谈到纯净主义,也没有谈到绘画和雕塑。他只是按照建筑本身的逻辑立论,一开篇就说工程师如何如何。这事有点儿怪。
不过,建筑本身的逻辑跟纯净主义的理论是一致的。纯净主义者认为,艺术应该排斥自然界大量偶然的东西;艺术家应该极精确地找出对象的内部规律,表现它的合理的、永久性的东西;艺术品应该是高度组织起来的现实、人道主义的现实。
他们认为,工业制品最少偶然性的东西,它们是内在合理的,因而是永久的。所以纯净主义者喜欢用工业品做艺术题材,他们赞赏远洋轮船、飞机和汽车。……再说下去,就是《走向新建筑》了。因此,虽然没有说到纯净主义,《走向新建筑》却是地道的纯净主义建筑理论。
建筑的发展有它自己的规律,完全不同于文学、艺术等等的。19世纪以来,现代建筑就按建筑本身的规律在酝酿了,到20世纪初,它跟文学、艺术之类的现代主义运动同步发展。这是因为,它们都受到现代工业社会的哺育。
虽然根据不同,价值和是非也不尽相同,但它们的协同作战,形成了触天的浪涛,冲破了传统的束缚,互相促进,互相借鉴,互相提供思想和经验。现代建筑终于在这个汹涌的浪涛中一泻千里,开辟了新的历史时代。
研究现代建筑,当然像研究历史上任何一种建筑一样,要着重它的内部规律。不过,我们每一个搞建筑创作的同志都明白,外部条件的制约作用有多么强。这种制约在什么时代都有,所以,目前相当流行的,认为不必研究建筑发展的外部条件的主张,也是一种片面性,就跟不研究内部规律一样。
建筑是一种开放性的社会实践,一部完整的建筑史,应该包括两个组成部分,这就是,建筑社会史和建筑本体史。建筑本体是在建筑的社会环境中发展的,社会史是本体史的前提。只有在建筑社会史和建筑本体史都完备了的时候,我们对建筑的发展才能有整体的、系统的认识。
译完《走向新建筑》之后,我写下这个方面的背景材料,也许对读者有一点儿用处。
这并不意味着我认为《走向新建筑》十全十美,完全赞同柯布西耶的话。这本书的体系并不严谨,结构混乱,美学观点也有可商榷之处,有些论证不免简单化。
不过,它是一本极重要的书,一本好书,一本在历史上起过开拓作用的书,一本永远不会磨灭的书。一部虽然有片面性甚至错误,却提出了新思想,很能启发人的书,比一部面面俱到,十全大补,滚光溜滑,却全是陈词滥调,连一句新鲜话都不敢说的书,那是要好得太多了。
(《走向新建筑》译后记,有删节,原载《新建筑》1986年第3期。题目为小编所加。)
【文章转载自商务印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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